瘾欢
关于父母最后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我5岁那年。去福利院的那天，我背着印着卡通米老鼠的旧书包，里边装着几件衣服和一只玩具熊，熊的一只眼睛已经掉了，那是妈妈给我买的。
福利院里不是想象中很多孩子嬉闹的场景，反而是一种刻意被压低的安静。院长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她摸了摸我的头，把我交给了一个叫李妈妈的保育员。李妈妈的手像馒头一样软，但力气很大，几乎是把我拽进了一个充满肥皂和漂白水气味的大房间。那是女孩子们的宿舍，一排排铁架床，很多地方已经掉漆了。有几个女孩儿坐在床上好奇地、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人说话，那种沉默，比哭声更让人害怕。我的床在最靠墙的角落，李妈妈指着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说：“这个格子是你的”，然后就把我的书包塞了进去。
01
散装的爱
吃饭对我来说也是巨大的考验，食堂里人声鼎沸，但那种热闹是割裂的，带着一种抢夺的紧张感。大家都端着统一的饭盒，排队打饭。饭菜通常是水煮白菜、土豆片和几片肉。规矩是必须吃完，不能浪费。但我吃得慢，每次吃着吃着碗里的饭就冷了，油会凝成白色的斑点，我还是要忍着恶心吃完。
最初的日子，我几乎不说话。大段空白的时间里我会在那几棵树下边看蚂蚁搬家或者看天空云彩的变化。这里的天好像总比外边要灰一些。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叫小鑫，她和我一样不爱说话。我们会分享秘密，比如：我不太记得爸爸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他下巴上有颗痣。大概是我十岁的时候，学校里开家长会，其他的同学都有父母来，我看到一个同学的妈妈弯腰给他擦汗，嘴里还絮絮叨叨埋怨着什么，而那个同学一脸不耐烦地躲开。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被一种尖锐的疼痛刺穿，我没有过被唠叨而烦躁的机会。那种最平常的、甚至带点厌烦的亲情，对我而言，触不可及。
孩子们之间有自己的规则，零食和漂亮的小物件都是硬通货。当然也有欺负和被欺负，因为我是新来的，又瘦小，有个叫大玲的女孩总会故意撞我，或者在我经过的时候伸出脚绊我。我没敢告诉李妈妈，只是尽量绕开她。唯一的慰藉就是我带过来的那只独眼小熊，每天晚上我都抱着它睡觉，这让我觉得我和那个叫“家”的地方，还有着一丝微弱的连接。后来我还从包的夹层里翻到一小包水果糖，也是妈妈之前买给我的。我放了很久，一颗也没舍得吃，直到糖纸粘在了一起。
我的童年是数不清楚的分享组成的，分享玩具、分享零食、分享保育员有限的关注。爱，对我而言，是一种需要踮起脚尖、努力表现才能换取的限量资源。时间缓慢而重复地摇晃着，我慢慢长大，学会了在打饭的时候机灵地往前挤，就能多分担菜锅里为数不多的肉。学会了把好东西藏得严严实实的，学会了用沉默和顺从来保护自己。而我学会的第一个技能，就是察言观色。我知道怎么做能让阿姨多抱我一会儿，说什么能分到那块最大的苹果。”
这种爱的饥饿感，贯穿了我的成长。我渴望的不是那种普通的爱，而是那种浓烈的、压倒性的、能把我整个人都填满的，超级加倍的爱。我一直无法理解同龄女孩那种轻盈的、打闹式的恋爱。男生递过来的情书，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让我感觉到一种生理上的不适。那些温柔和平等的交流，像隔着一层玻璃，我能看见但我无法感受。我的内心有一个空洞，是五岁那年撕开的，普通的爱就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我一直以为爱是份额有限的东西，需要我拼命去挣。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捷径，就是在BDSM里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02
入圈
离开福利院后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长大后的世界，日子还是一样的难熬。大三的晚上，我兼职在网吧做夜班网管，为了提神就漫无目的的浏览各种东西。一个偶然的点击，我闯入了一个隐蔽的论坛。这里的语言是陌生的——“S、M、Dom、Sub、安全词……”。一开始我有点困惑甚至是惊讶，但是当我阅读那些分享的时候，某种东西被击中了。
我看到的并不是瑟瑟和猎奇，而是一种极致的信任和安全感。一个下位者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而上位者的责任是接管这种交付，并在规则里行使权力那些在普通恋爱里，我无法回应的所谓正常的情感需求，在这里找到了答案。但我没有立刻行动，我很警惕地在那个论坛的潜水区潜伏了整整一年，我在网上找了一些相关的资料，也看到了很多别人的故事。
毕业之后，我找到了一份会计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小的出租屋。那个空间，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由自己完全掌控的领域。也正是因为在生活稍稍安定之后，我才鼓起勇气，在那个论坛上注册了一个账号，并且简短地发了一条自我介绍。没有照片，只是表达了对BDSM的兴趣和希望学习的态度。
回应纷至沓来，不乏轻浮的邀约和不堪入目的骚扰，我一概忽略。直到一个叫“青石”（已化名）的人发来消息，他的语气平静、克制，没有急着询问我的隐私。这种不疾不徐的态度，让我感觉到了一点安全，我开始和他聊天，持续了两个月。从BDSM的历史、理论到各自的理解。
第一次线下见面，我们约在了一个餐厅。“青石”本人和他在网络上的形象一致，三十多岁，衣着普通，眼神沉稳，没有任何攻击性。我们像普通朋友一样聊了工作、生活……整个过程，他都保持着令人安心的社交距离。之后的几次见面，我们仍然只是聊天，我也是第一次和别人袒露了童年的经历和我内心深处那种“不配得”的感觉。我没有提福利院的细节，但他好像理解了。他说：“你渴望的爱我能给你，但你得听我的，你只要听话我就会一直喜欢你。你交出的控制权越多，得到的爱和照顾就越多。”
我们第一次实践，是在我的出租屋里。房间被我收拾得一丝不苟，这是一种仪式般的准备。过程中没有疼痛，只有被严密包裹的束缚感，我这么多年为了生活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了下来。我不需要再思考、不需要再判断，只需要感受和回应。结束了之后，他帮我解开束缚、取下眼罩，喂我喝水。他就坐在我身边，不说话，只是陪着我从那种状态中完全回归。这种关系里的被呵护的感觉，比我经历过的任何正常关系，都更直接、更具体地触碰到了我内心那个5岁的女孩。
03
迷失的小熊
先生这套“用顺从换爱”的逻辑，精准地击中了我的计算器。我太熟悉交换了，就和福利院里我用乖巧换苹果是一样的，这听起来公平高效又合理。最开始的时候，就像一场美梦，那段时间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被爱的感觉。
7：30 AM，我的手机会准时收到先生的语音消息“小晚，醒了么？今天降温，穿我帮你选的燕麦色的毛衣和厚外套”。“早餐拍给我，不许只喝咖啡”。
12：00 PM，在我午休前，先生也会给我打视频，检查我中午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9：00 PM，这是晚上雷打不动的总结时间，我需要详细地说一下一天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有什么情绪。先生会逐条回复，分析我的情绪，指点我应该怎么办？他也会检查我好友列表里的新名字。
总之先生事无巨细地过问我的生活，从穿衣吃饭到交友出行，我们每天频繁的联系，他的关心无处不在。我一度深信不疑，先生比我更了解我需要什么。我主动交出了穿衣、吃饭、交友、思考的控制权，并欣喜地接收着作为回报的爱和照顾。
慢慢的，先生开始对我越来越严苛。我试着和他说有些事让我觉得不太舒服，但先生说：我在帮你在剥离那个不好的你自己，告诉你怎么变成值得我爱的人”。我回复消息的上限时间从五分钟压缩到了两分钟，我甚至开始出现了幻听总觉得手机在响。有一次我在开会，手机静音了，晚回了三分钟，他说：“你的时间观念在哪？你对我的承诺就这么不值钱？我很失望。你要求我爱你，但却做不到我的要求。”我对这那个冰冷的屏幕一遍遍地道歉，很怕再次被抛弃，甚至带着一种赎罪一样的感激。
他不断提高爱的价码，从最初的小惩罚，比如写检讨、半个小时的罚跪，到后来要求我全身赤果跪在视频前，复述他指出过我的所谓的缺点——“自私”“想得多”“不懂感恩”。他说只有我自己直面我的这些不堪，才能变成值得被爱的人。后面他开始提出更突破我心理防线的任务，比如要求我拍下身体某些私密部位的照片，作为我完全信任他的证明。或者在实践中，要求我做出一些极具羞ru性的姿势，拍成视频。他说要我摆脱那些没有用处的羞耻心，彻底属于他。我需要承受更高程度的羞ru、更长时间的跪姿、更突破底线的任务来兑换那份爱，直到我的情感和尊严都彻底透支了。
我开始神经衰弱，手机一响就心惊肉跳的。没有心思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揣摩先生的心思，确保不触碰他瞬息万变的规则。直到他要求我扔掉妈妈留下的那个小熊，他说那个旧的自我留下来的毒瘤，说这是软弱的象征。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激烈地拒绝了。我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好像陷入了一场pua，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挣脱了。
以上是会员@小晚（已化名）的投稿。
说在最后
小晚由于早期的严重情感匮乏，导致她对爱的认知出现了根本性的扭曲。她们错把关系里的高强度的关注当成了超级加倍的爱。把严苛的控制误解成了无微不至的呵护，但却忽略了，不管是DS关系或者是恋爱关系里最基本的健康和底线。这种认知偏差让她变成了那些擅长操控情感的人眼里最的完美猎物，一抓一个准。她那所谓的先生更是把小晚的自我价值完全和自己的认可绑在了一起。
我必须再强调一次任何关系，不管什么关系，都不能以摧毁对方的自我认同为代价。健康的关系是赋能、是建设，是彼此充电，而不是摧毁。不是先把你毁掉再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完全依附于别人存在的你。上位者ta给的是责任、保护和引领。任何把爱作为交换条件，尤其是要求你用不断牺牲自己的底线来兑换的行为，那不是爱，都是赤裸裸的情感欺诈和精神操控。我们需要抵制一些人把爱的绑架说得冠冕堂皇的有毒言论，你可以在这里寻求归属，但不能迷失。我知道对归属和对被爱的渴望，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之一。但亲爱的，归属感不是“我不再是我”，才能属于这里。爱的大门不需要你否定自己才能迈进去。你先是你自己，才是上位或是下位，才是任何人的任何人，这个顺序不能颠倒。
愿你于千万头衔中，先认出自己的本名。